(3)-《漂亮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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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洛瓦一言不发,这位报馆老板又说道:“你这就去找里瓦尔,让他出面替你安排。”
杜洛瓦嘟嘟囔囔地嘀咕了两句,随即去找里瓦尔。这位专栏编辑还在蒙头大睡。听到铃声,一骨碌爬了起来。他看完那篇短文后说道:“他妈的,现在也只有这条路了。另外一位证人你想找谁?”
“我也不清楚。”
“你觉得布瓦勒纳怎样?”
“行,就是他。”
“你的剑术怎么样?”
“根本不行。”
“真倒霉,枪法呢?”
“以前打过。”
“那行,你赶紧抓紧时间练练,其他一切由我操办。现在请稍等片刻。”
里瓦尔于是走进盥洗室,没多久就走了出来,不仅洗过了脸,胡子也刮了,而且穿戴得整整齐齐。
“跟我来。”他向杜洛瓦说。
他住在一家旅馆的底层。下面是一间很大的地下室,临街的窗口已全部堵死,改建成了一处供练习击剑和射击的场所。他把杜洛瓦带了下去。
地下室分前后两部分。墙上挂着一排煤气灯,直达后半部最里边的墙角,那里立着一个涂了红蓝两色的铁制模拟人靶子。里瓦尔将煤气灯逐一点着后,在一张桌子上放了两把从后面上子弹的新式手枪,接着开始喊口令,声音清脆而又响亮,好像就在决斗现场。
“各就各位!预备……一、二、三、放!”
魂不守舍的杜洛瓦只好听令,不断地举起胳膊,瞄准靶子射击。由于少年时代常用父亲的老式马枪在院子里打鸟,他好几次击中了模拟人靶的肚子。雅克·里瓦尔非常满意:“好……很好……很好……你看上去会一切顺利……一切顺利。”
他要走了,又向前对杜洛瓦叮嘱了几句:“就这样你一直练习到中午。子弹这儿有的是,即便全部打完也无所谓。中午我来接你去吃饭,并告诉你最新情况。”
说完,他走了出去。
现在地下室只剩下杜洛瓦一人了,他又打了几枪,就再也没什么劲儿了。他坐了下来,心里开始思绪万千。
无论如何,事情闹成现在这样,实在糟糕透顶!再说它又能说明什么?一个恶棍经过一场决斗,身上的邪气难道就会有所减少?一个正派人因受到恶棍的污辱而以此种方式去同他拼命,又能得到什么?可见人的思想是多么可怜,考虑问题是多么庸俗,道德观念是多么低下!这些话还是诺贝尔·德·瓦伦不久之前对他说过的,此刻心情阴郁的他不由地想了起来。
杜洛瓦不觉大声喊道:“没错,他的话真他妈的对极了!”
忽然他觉得有些口渴。听到身后有滴水声,他回头看了看,见那里有个淋浴装置,于是走上前去对着喷头喝了两口。此后,他又陷入了沉思。地下室气氛阴森,跟坟墓没什么两样。地面上,不时传来车辆经过时的沉闷声,听起来就像是从远方传来的轰隆雷鸣。现在大概是几点钟了呢?这里时间过得简直同监狱一样——除了送饭狱卒的到来能给人一点儿时间概念,别无其他任何时间标志。杜洛瓦等了许久许久。
随着一阵脚步声和说话声的传来,里瓦尔终于出现在门边,跟在他身后的是布瓦勒纳。一见杜洛瓦,他便向他叫道:“问题已经解决!”
杜洛瓦还以为一定是对方写了封道歉信,从而把事情了结了。
他兴奋得心都要跳了出来,结结巴巴地说道:“啊!……谢谢!”
岂料里瓦尔接着说道:
“这个朗格勒蒙,办事倒还算像个爷们。我们提出的条件,他全都接受。双方距离为二十五步,听到口令后才举起枪来各射一发子弹,而不是先举起枪,听到口令后由上往下移动。这样打要准得多。来,布瓦勒纳,你来看看我刚才的意思。”
说着,他拿起枪来,一连打了几枪,把由下往上举枪如何更能使胳臂保持平稳,作了一番示范,讲了一下要领。然后说道:“现在都已经十二点多了,咱们去吃饭吧。”
于是他们来到隔壁一家餐馆。杜洛瓦一声不吭,只顾埋头吃饭,面色露出内心的恐惧。吃完饭,他同布瓦勒纳一起回到报馆,尽管心有旁骛,但还是机械地做些日常工作。大家都认为他很勇敢。
过了一些时候,雅克·里瓦尔回来同他谈了谈,约定第二天早上七点,两位证人将乘一辆带篷的马车去他家接他,然后去决斗的地方——韦济内林苑。
事情来得竟是如此突然,顷刻之间就已将一切准备妥当,谁也没有来听听他本人的意见,看他是同意还是不同意,总之他并未表示认可,一句话也没有说,事情却已经定下来了。因而他目瞪口呆,无言以对,怎么都想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出于关心,布瓦勒纳整个下午一直没有离开他,并和他一起吃了晚饭。杜洛瓦在九点左右回到自己的住处。
现在身边已没有任何人,他迈开步子,急切地在房内来回踱了好几分钟。心里乱糟糟的,怎么也无法集中起思绪来。大脑里充斥的,只有一件事:明天决斗。除此之外,就是毫无头绪的茫然焦灼,一颗慌乱的心怎么也无法安定。他曾当过兵,也开过枪,但那时候,枪口是对着阿拉伯人,很有点像是在狩猎场打野猪一样,对自身没有多大危险。
无论如何,这一次,他是该怎样做就怎样做了,该怎样表现就怎样表现了。自此之后,人们将会谈到这一点,对他表示赞同和称赞。想到这层,他的情感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振奋,不禁大声叫了起来:“这家伙怎么如此不通人性?”
他坐了下来,开始认真考虑。里瓦尔已交给他对手的一张名片,让他记住上面的地址。他刚才回来后将这名片扔到了小桌子上,现在,他又拿过来看了看。一天之内,他的目光停在这小纸片上,已不下二十次了。名字上只印了两行字:路易·朗格勒蒙。蒙马特街一七六号。除此就再无其他。
他感觉,这一串组合在一起的字母,似乎十分神秘,个个充满了令人不安的深意,故此对着它端详了好久。“路易·朗格勒蒙”,这人究竟是什么来头?今年多大年纪?身高多少?长相怎样?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完全因为心中的一时不快,只是为了一个老女人同肉铺老板吵了一架这种鸡毛蒜皮的事,却毫无道理地突然来把你平静的生活搅扰得一塌糊涂,这怎能叫人不义愤填膺?
“这是一个多么没有人性的家伙!”杜洛瓦又大声骂了一句。他眼睛盯着那张名片,依然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心里想着这场令人哭笑不得的决斗,不禁升腾起了一股炽烈的怒火。除了憎恨,愤怒中还含有一种莫可名状的不安。这件事实在太为荒唐!他倏地拿起放在桌上的一把修剪指甲的剪刀,对着名片上的名字狠狠戳了下去,好像将一把匕首刺进对方的胸膛。
这么说来,他是真的要去决斗了,而且用的是手枪?他怎么不想着用剑呢?要是用剑,顶多也就是手上或胳臂上受点伤,而用枪,那就后果难说了。
“不管怎样说,这个时候,我可不能表现出一副熊样。”他自言自语道。
听到自己的说话声,他一阵惊悸,向周围望了一圈,觉得自己这样紧张下去是不行的,于是宽衣就寝。
躺在床上后,他吹灭灯,合上了眼。
房间里很冷,尽管只盖着一层薄被,但它却觉得一阵燥热,怎么也不能入睡。他辗转反侧,平躺了一会儿又侧向左边,稍待片刻又翻向右边。
他感到还是很渴,便又爬起来喝水。
“我是不是害怕了?”他有些不踏实。
房内只要出现一点儿响动,他的心就腾腾乱跳。连模仿鸟儿叫声的挂钟,在每次报时之前发条所发出的嘎吱声,也能将他吓得一阵发抖。他感到胸中憋闷,必须长长地舒口气,才能稍觉好些。他这是怎么啦?
“难道我害怕了?”他问自己,俨然一副哲学家刨根问底的样子。
怎么会呢?既然他已豁出去了,既然他主意已定,决心前往决斗场,显出一副男子汉的气概,他怎么会在这时候害怕起来呢?但是话虽如此,在此等情况下一个人会不会不由自主地有所流露呢?想到这里,他又紧张起来,心中不禁因疑虑而感到焦虑不安和深深的畏惧。是啊,即便他有着坚强的意志,但仍不由自主地被这种强大无比、左右一切、无以抗拒的力量控制着,会出现什么情况呢?
当然,他会如约前往决斗场的,因为他主意已定。然而如若临阵发抖,吓得晕倒过去,他的地位、名誉和前程也就全完了。
他忽然之间产生一种欲望,想爬起来去照照镜子,于是重新点燃了蜡烛。当他看到光洁的玻璃镜照出自己的面庞时,他几乎认不出自己了,觉得自己从来不曾是这副模样。因为他的双眼好像忽然大了许多,而且面色苍白,简直白得吓人。
心中蓦然涌进了一种不祥之感:“明天的这个时候,我或许已经不在人世了。”
他的心又扑扑跳了起来。
他转过身,向床上看了看,仿佛看到自己已直挺挺地躺在那里,身上盖着他刚才掀去的被子。面颊深深凹陷下去,同他见过的死人面庞没什么区别,一双惨白的手动也不动。
他忽然对这张床怕得要命,为了不再看到它,只好打开窗户,眼睛投向窗外。
不料一股寒气袭来,冰冷刺骨。他不由地倒吸一口凉气,急忙后退几步。
于是想起生火,慢慢地总算把炉火烧得旺旺的,却仍不敢回头去看那张床。由于过于紧张,双手一旦碰到什么东西就会不由地发颤,脑海中的思绪早已零零碎碎,飘忽不定,难以把握,他已陷入深深的痛苦之中。因此,现在的他简直像是喝醉了酒,晕头转向。
如今他所一心惦念的,只有一个问题:“我该如何是好?会不会死?”
他又开始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机械地重复说着一句话:“无论怎样,我该坚强起来,决不示弱。”
接着,他自言自语道:“我应该给父母写封信,将这件事告诉他们,以免一旦发生意外……”
他因而又坐下来,拿过一叠信纸,在上面写道:“亲爱的爸爸,亲爱的妈妈……”
在此非常时刻,他觉得这样称呼未免不太协调,于是撕去一页,重新写道:“亲爱的父亲,亲爱的母亲:天一亮,我就要去同一个人决斗,我可能会……”
下面的话,他怎么也写不下去,便又霍的一下站了起来。
现在,一想到这可能的结局,他便心神不宁。是的,他要去决斗了,这已不可避免。但是他心里却是怎么了?不是他自己愿意的吗?他不是已拿定主意,下定了决心吗?然而他感到,尽管自己表现了坚强的意志,恐怕到时候仍没有足够的力气走到决斗场上去。
他的上下牙不时因身子的颤抖而发生碰撞,声音虽小,但清晰可闻。他心里想:“我的对手以前有过决斗的经历吗?他是不是常到靶场去练习射击?会不会是一个有名的出色射手?”
此前他从未听人提过这个名字。不过他想,这人如果不是一名出色的射击手,那么他是不会这样毫不犹豫地一口答应以手枪决斗的。
于是,他的思绪又飘飞到了他即将前往的决斗场上,想象着他自己会是一种怎样的神态,对方又是一种怎样的表现。他翻来覆去地想,把决斗中可能遇到的所有细微情节都想到了。突然间,他仿佛看到阴森森黑漆漆的枪口正对着他,子弹就要从那里呼啸而出。
他顿时感到万分的绝望,心头罩满了一股恐怖的窒息。他浑身发抖,并不时地抽搐着。他咬紧牙,不让自己喊出声来,恨不得倒在地上打滚,打碎家具,或是逮着什么东西狠咬几口。这时候,他忽然发现壁炉上放着一只玻璃杯,想起柜子里还放着满满一瓶烧酒。因为他每天早上都要空腹喝上一杯,这个习惯还是在军队里养成的。
他拿过酒瓶,对着瓶口贪婪地、大口大口地喝了起来,直到喝得喘不过气来方才放下。此时,瓶里的酒已经少了三分之一了。
他感到腹中火烧火燎,四肢也很快感到热乎乎的。由于酒的这一刺激,他的心反倒镇定了下来。
“我总算找到对付这难耐时刻的办法啦。”他想。他感到浑身燥热难耐,于是又打开窗户。
天色微明,窗外寒气袭人,一片宁静。天穹深处,群星正随着晨光的显露而渐渐隐去。窗下铁路旁的红、绿、白信号灯,也已黯然失色。
首批机车驶出车库,正带着长长的汽笛声,向当天的早班列车驶去。其他机车则待在远处,似乎刚从沉睡中醒来,像原野上的报晓鸡,在不断地发出尖利的叫声。
“这一切,大概我很快就再也看不到了。”杜洛瓦心想。他感到自己又要伤感起来,于是立马煞住:“不行,在去决斗场之前,我什么也不能再想。只有这样,才不至于临阵胆怯。”
他开始漱洗,但在刮胡子的时候,有一刹那又有点挺不住了。因为他想,这也许是最后一次在镜中看到自己了。
他又喝了口酒,然后穿好衣服。
此后的时间就更难熬了。他在房内踱来踱去,竭力使自己保持镇定。可是当门上传来敲门声时,他仍是差一点儿瘫倒在地。因为这对他脆弱的神经所造成的冲击,实在是太大了。出现在门边的,是两位证人:出发的时候终于到了!
两位证人都穿着厚厚的皮大衣。里瓦尔握了握杜洛瓦的手,向他说道:“今天天气很冷。”
接着又问道:“怎么样?夜里睡得还行吗?”
“很好。”
“心情平静吗?”
“非常平静。”
“这就好。你吃了点东西没有?”
“我早上不吃东西。”
布瓦勒纳胸前今天特意挂了枚黄绿两色的外国勋章,杜洛瓦还从未见他戴过这玩意儿。
三个人于是向楼下走去。一位先生坐在门外的车内。里瓦尔向杜洛瓦介绍道:“这位是勒布吕芒医生。”
杜洛瓦同他握了握手,轻轻地说了声“谢谢”,然后想坐在车子前部的座位上,不想刚一落座,一件硬邦邦的东西就使他像弹簧一样缩了回来:原来是枪匣子。里瓦尔连声说:“不,不!参加决斗的人和医生坐里边,请到里边去。”
杜洛瓦好半天才明白他的意思,一屁股坐在了医生旁边。
接着两个证人也上了车。车夫一扬鞭子,马车开始启动。前往何处,车夫显然已经知道。
众人都觉得枪匣子放的不是地方,特别是杜洛瓦很不希望见到它。于是坐在前边的一人把它放到了身后,但又硌着腰,竖放在里瓦尔和布瓦勒纳之间又往下掉,最后只好放在脚下。
车厢里的气氛总也无法活跃起来。虽然医生说了几则笑话,但也只有里瓦尔不时答上一两句。杜洛瓦本想显示一下自己的机智,却又担心说起话来思想不集中,露出内心的慌乱。他现在最为不安的是,生怕他的身子会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
车子很快到了郊外。现在已是九点左右。在这严冬的早晨,举目环顾,四周旷野酷似一块又硬又脆、闪闪发亮的水晶。树上覆盖的寒霜像是从树内渗出的冰雪。车轮走在路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由于空气干燥,只要有一点儿声音,也能传得很远很远。蔚蓝的天空像镜子一样光洁。太阳在天空游弋,虽然明亮耀眼,但似乎裹着一股寒气,并没有给冷酷的大地带来一丝暖意。
里瓦尔这时向杜洛瓦说道:“这手枪是我在加斯蒂内·勒纳特的店里买来的。枪内的子弹是他亲自装上的。匣子已用火漆封好。不过谁会使用,一会儿还要和对方的枪放在一起抽签决定。”
杜洛瓦呆呆地说了声谢谢。
于是里瓦尔将该注意的地方对他进行再三叮嘱,因为他不希望杜洛瓦在任何环节上有所疏忽。因此每谈到一点,他都要强调好几遍:“当人家问你们:‘先生们,准备好了吗?’你要大声回答:‘准备好了!’
“人家一下令,‘放!’你就举起枪来,不等数到‘三’便开枪。”
杜洛瓦接着将他的话在心里默念了几遍:
“当人家一下令放,我就举起枪来;当人家一下令放,我就举起枪来;当人家一下令放,我就举起枪来。”
“当人家一下令放,我就举起枪来。”他像课堂上的孩子一样,不厌其烦地背诵着,以便将这句话镌刻到脑海里去。
马车驶入一座树林,向右拐进一条林荫道,然后又向右拐了过去。里瓦尔突然打开车门,向车夫喊道;“往这儿走,沿着这条小路过去。”车子走上一条车辙明显的大路,路两旁是低矮的树丛。边沿结着冰的枯叶在微风中抖动。
杜洛瓦口中仍在喋喋不休地默念着:“当人家一下令放,我就举起枪来。”
他想,此时要是车子出事了,也就不用去了。啊,要是忽然翻了车,他摔断一条腿,该有多好!……
可是他看到已经有一辆车停在了林间空地的尽头,四位先生正在那里跺着脚取暖。杜洛瓦感到有些无法呼吸,不得不张大了嘴。
两个证人首先下了车,接着是医生和杜洛瓦。里瓦尔抱着手枪匣子,同布瓦勒纳一起向两个陌生人走了过去。这两人也正向他们走来。杜洛瓦见他们四人彬彬有礼地互相打了个招呼,然后一起在这林中的空地上转了转,同时一会儿低头看地,一会儿抬头看树,似乎在寻找什么由树上落下或飞走了的东西。接着,他们数了数脚步,费了很大的劲,把两根手杖插入冻得硬邦邦的泥土里。最后,他们走到一起,像小孩玩游戏一样,把一枚铜币抛向空中,猜它落下后是正面朝上,还是反面朝上。
勒布吕芒医生这时向杜洛瓦问道:“您感觉怎么样?是否需要什么?”
“不,什么也不需要,谢谢。”
他觉得自己已经有些神志不清,好像在睡觉,也好像在做梦,处于一种突如其来的神奇境遇中。
他是否害怕了?也许是,但他也不甚清楚。他所知道的是,周围的一切都已改变。
雅克·里瓦尔走过来,十分满意地低声对他说道:“一切准备妥当。我们的运气不错,在挑选枪这一方面占了点便宜。”
此时此刻,杜洛瓦对此是毫无反应。
有人过来帮他脱下大衣,并摸了摸他的上衣口袋,看看里边是不是装了什么能防护的纸片和钱夹。他任其所为。像祈祷一样,依然在默诵着:“人家一下令放,我就举起枪来。”
他被带到插在地上的一根手杖旁,手里接过一支手枪。这时,他才看到,前方不远处已站着一位身材矮小、大腹便便而又戴着一副眼镜的秃头男子。显然,这就是他的对手了。此人他看得很明白,但他心里所想的,却仍旧是:“人家一下令放,我就举起枪来。”
在一片寂静中,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了一个人的说话声,问道:“先生们,你们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杜洛瓦大声喊道。
这人于是下了口令:“放!……”
发口令的人之后喊了些什么,他是毫不在意了。他浑浑噩噩,眼前一片模糊,唯一能感到的是,自己举起枪,使劲扣动了扳机。
响亮的枪声,他一点儿也没有听到。
不过他看到,他那支枪的枪口,立即升腾起一缕青烟。他对面的那个人,依然站在那里,保持着原有的姿势。他看到,对方的头顶上方也升起了一缕青烟。
双方都开了枪,事情已经结束。
他的两个证人和医生跑过来,在他身上摸了摸,拍了拍,并解开他的上衣扣子,焦虑地问道:“你有没有伤着?”
“没有,我想没有。”他毫不迟疑地答道。
朗格勒蒙也同他一样,毫发未损。
“用这种烂手枪决斗,结局一向如此,要么根本打不着,要么一枪致命。实在没办法!”雅克·里瓦尔嘟囔道,话音中透出一种不满。
“事情已经完了!”杜洛瓦沉浸在一片惊喜中,身子一动不动。他手里仍旧紧紧地握着那把枪,别人只得把它拿了过去。他此刻感到,自己好像是同整个世界进行了一场决斗。事情已经结束,他心中别提有多兴奋,突然觉得自己完全能够向任何人挑战。
双方证人在一起谈了几分钟,约定当天再碰一下头,草拟现场报告。接着,大家便上了车。坐在驾辕位子的车夫笑了笑,把手中的鞭子一扬,马车又踏上了归程。
他们四人进了大街上的一家餐馆,自然谈起了今天这场决斗。杜洛瓦谈了谈他的感受:
“我压根儿就没当一回事,一点儿也没有。这想必你们也看到了。”
里瓦尔说道:“的确,你实在是表现非凡。”
现场报告写好后就给杜洛瓦拿了来,由他在社会新闻栏发表。杜洛瓦见报告上写着,他同路易·朗格勒蒙打了两枪,不禁颇感疑惑,甚至有点不安,便向里瓦尔问道:“我们每人不是只开了一枪吗?”
里瓦尔笑道:“是一枪呀……一人一枪……不就是两枪吗?……”
杜洛瓦觉得他言之有理,也就没再说什么。瓦尔特老头一见到他,便激动地将他拥抱在怀:“好样的,好样的,你为《法兰西生活报》立了大功,真是好样的!”
当天晚上,杜洛瓦到各大报馆和大街上的各大咖啡馆走了走,并两次同他那也在公共场所露面的对手不期而遇。
他们互相间没有打招呼,要是两人中有一人受伤,就会握手的。不过两人都一口咬定,曾听到对方的子弹从耳边呼啸而过。
第二天上午十一点左右,杜洛瓦收到一张小蓝条:
天哪,你可吓坏我了!我的宝贝,让我亲吻你,望即来君士坦丁堡街一聚。你真勇敢,我爱你。
——克洛
杜洛瓦随即到了君士坦丁堡街。德·马莱尔夫人一下扑进了他的怀里,在他的脸上不住地亲吻着:
“啊!亲爱的,你知道吗?看到今天早上报上的消息,我不知有多激动。快给我讲讲事情经过,把一切都告诉我。我想知道任何事。”
杜洛瓦只好把有关情况详细谈了谈。她叹道:“决斗前那天晚上,你一定非常受煎熬!”
“不,我睡得很好。”
“如果是我,肯定会彻夜难眠,到了决斗场以后呢?你把那儿的情况也跟我讲一讲。”
杜洛瓦于是活灵活现地讲述了起来:“我们俩面对面地站着,彼此相距只有二十步,也就是这个房间长度的四倍。雅克问了问是否已准备好,接着便下了开枪的口令。我立即平稳地把枪举起来对准他的脑袋,就在此时出了问题。我平常用的都是扳机灵活的手枪,可这把手枪的扳机却很紧,结果没有掌握好,把子弹给打飞了。不过倒也没有偏多少。我的那个死对头枪法也不赖。他射出的子弹从我耳朵边飞过时,我感到了一阵风。”
德·马莱尔夫人坐在他的腿上,双手搂紧了他,似乎是要分担他经历过的危险。她喃喃地说道:
“啊,我可怜的宝贝,我可怜的心肝……”
等杜洛瓦讲完之后,她又说道:“你知道,我已经离不开你了,我希望能时常见到你。我丈夫在巴黎,这实在很不方便。不过我可以隔三岔五地抽出一小时,在你早晨起床之前来同你相会。可是你住的那地方,实在是有些可怕,我是不会再去的。这可如何是好呢?”
杜洛瓦突然想到什么,于是问道:“这套房间的多少租金?”
“每月一百法郎。”
“那好,我干脆搬到这儿来好了,租金我来付。以我现在的身份,那个房间已不合适。”
德·马莱尔夫人想了想,说道:“不,不行。”
杜洛瓦惊讶地看着她:
“为什么不行?”
“因为……”
“别说了,这套房子对我很合适。我既然来了,也就不走了。”
说罢,他哈哈大笑:
“何况房子本来就是以我的名义租的。”
然而德·马莱尔夫人坚持不同意:
“不,不行。”
“究竟为什么不行?”
她嗲声嗲气地在附在杜洛瓦耳边低声说道:“因为你会带别的女人到这儿来,我可不希望……”
杜洛瓦满脸愤恨:
“我怎会这样呢?你放心……”
“不,你会带来的。”
“那好,我向你发誓……”
“真的不带?”
“当然,我以名誉担保。这是我们的家,我们两人的家。”
她情不自禁地紧紧搂着他:
“如果是这样,当然可以,亲爱的。不过我要告诉你,你只要欺骗了我,哪怕只是一次,我们的关系也就从此完了,永远完了。”
杜洛瓦又信誓旦旦地发誓赌咒。于是立即决定,他当天就搬过来。以后她从门前经过,就能进来看看他。
后来,她又说道:“星期天,你还是来我家吃晚饭。我丈夫对你印象很好。”
杜洛瓦不禁有些洋洋自得:“是吗?”
“当然,他对你夸赞有加。还有,你不是说过,你是在乡下一座别墅里长大的吗?”
“是呀,怎么啦?”
“地里的农活,你应该知道一些喽?”
“那是。”
“你可以和他谈谈蔬菜的栽培和庄稼的播种,他可喜欢这些了。”
“好的,我知道了。”
德·马莱尔夫人对他吻了又吻,才依依不舍地离去。经过这场决斗,她对他的爱如今是更加炽烈了。
在前往报馆途中,杜洛瓦心中却在想:“多么古怪的一个尤物,真叫人难得其解!谁知道她天天想的是什么,喜欢的是什么?这两口子实在是世上少有!真不知道老家伙是怎么突发奇想同这么一个没心没肺的女人走到一起的!不知道这位铁路巡视员娶一个刚出校门的女孩当初是出于什么样的考虑!这一切都是谜,谁能知道?但这也许就叫爱情吧?”
“不管怎样,作为一个情妇,她可是再好不过。我若把她丢掉,那可太愚蠢了。”杜洛瓦最后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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