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页 秋纹听这话说的不善,惟恐生事,连忙拿话打岔,却遮掩不及,便见袭人从外面进来,带笑不笑的道:“琥珀妹妹来了,怎么不往我屋里去?这里热,不如跟我来。” 原来宝玉房中原有袭人、可人、晴雯、麝月、秋纹、茜雪、绮霰、檀云等八个大丫头,又有碧痕、春燕、芳官、四儿等八个二等丫头,另有许多粗使小丫头。然而碧痕虽居二等,仗着自己跟宝玉的情份不同,并不把众人放在眼里,自以为若论样貌针指,虽不及晴、袭,却强似麝、秋;若论口才,便连晴雯也不是他对手,那日给黛玉吃闭门羹,就是因为晴雯同他拌嘴输了有气,倒害宝玉赔尽不是。如今晴雯既去,碧痕以为如要再提拔一个丫头,铁定是自己跑不掉的,偏偏一日日延捱下来,只不见信儿,好容易昨日放定,竟提拔了春燕,因此气急败坏。想着前夜王夫人原找了袭人去问话,便疑心是袭人不作美。因此心中正百般不自在,听见司棋的凶信儿,再按捺不住,怒不择言,便发泄了出来。不想恰恰的袭人走来,情知方才的话已被他听见,既难遮羞,反豁出去,冷笑道:“正是呢,我们的屋子自然又脏又热,那里是姑娘呆的地儿?还不赶紧攀了高枝儿去呢。前头大房正室,才是姑娘去的地儿,快去吧,小心晚了被别人占了窝可就迟了。” 袭人欲不理,奈何这话说的实在重,且难听,因此再忍不下,红了脸转身问道:“姑娘这是说我吗?”碧痕仰着脸打鼻子里“哧”的一声笑道:“不敢,我说那说的着的人。这屋里并没有人可以做的正室夫人,撑破天也不过是个姨奶奶的命。却叫我说谁去?姐姐倒不必来捡这空欢喜的名儿。”袭人气白了脸,走过来指着碧痕道:“你别这么夹枪带棒的。既要说,就把话说明白了。什么是心亏舌头短,又怎么是冤魂儿不安?我在这屋里几年,自问并没做过什么亏礼欺心的事儿,姑娘今儿这话,倒要说说明白。”秋纹忙劝道:“姐姐是怎么了,姐姐一向最宽宏大度的,同他一个糊涂人计较什么。” 无奈碧痕正在气头上,再听不的这话,不管不顾的嚷道:“怎么是我糊涂?你们各个都是聪明人,所以才最能自保,长命百岁活着;我们都是糊涂人,所以才会得了不是撵出去,不是出家做尼姑,就是干脆一伸腿死了,倒也干净,省的呆在这院子里,被人家当贼防着,只许他鬼鬼祟祟,别人就多说一句话也有罪。” 袭人听他句句都捎着晴雯、芳官等人,明知他素日与晴雯并不见的亲厚,今日如此,必是为了自己没有帮忙提拔之故,因道:“我知道你是为小燕儿补了晴雯的缺,却没有提你,所以恼我。只是这件事是太太和二奶奶亲定的,并不与我相干,姑娘何以只是怪我?” 碧痕被他说出心病,大没意思,更加发狠道:“呸,我才看不上你那二两银子呢。打量谁都跟你似的,自以为坐稳了姨娘位,生怕别人同你抢,不论谁同二爷多说了几句话,或是侍候了眼面前的事儿,总要想方设法支使了人去,不使他与二爷说话,安的什么心?咱们‘斑鸠吃小豆,心里有数’。天天调唆着撵这个,赶那个,咱们自然都是‘戏台上跑龙套——走个过场儿’,难道姐姐就必定在这屋里长长远远住一辈子的不成?一边撵晴雯出去,一边还要防着五儿进来,芳官也不过白在二爷面前提了两句话,太太怎么就知道了?何苦来,又白害死一条人命。” 琥珀听他越说越狠,再料不到自己来访竟惹出这般官司,忙着劝碧痕收声,又拉袭人离去,只说:“你的为人,我们尽知道的,何必同他争吵。我们且到你房中说话。” 偏袭人今日竟然性情大异,只站着不肯去,身子抖的风中叶子一般,哑着声音向碧痕道:“你不要在这里吵,我知道你会说话,黑的也可说成白的。你既然会说,我们便到太太跟前说去,让太太评评这个理,看我有没有不叫你们伏侍二爷,倒情愿自己独自拼死累活,还要落你一番是非的理。” 碧痕听这话,便知袭人有撵自己出去之意,今日便不发作,改日也必会设个法子撺掇了太太或是宝玉撵自己出去,宝玉是不怕的,禁不住自己几句软话;若是他同太太说了什么,只怕就难了。不如拼着今日撕破脸闹一场,他要保贤良的名儿,或许倒不敢明着变法儿,便要自己去,少不得也要捱上一年半载才好有所动作,倒还方便转寰。想的定了,遂再无顾忌,叫嚷出来道:“打量谁是傻子?那日抄园子,连林姑娘房里的紫鹃因收着宝玉的荷包扇套,差点还有不是呢,袭人、秋纹这些人竟是干干净净的,说给谁,谁信?别的不论,我亲眼看见二爷当日把一条大红汗巾子系在他腰上,他后来解了收在箱子里,那是外来的东西,怎么抄检时倒没人问起?连太太二次亲来,挑捡了那许多眼生的物件扔出去,也还没这个。还不是早得了风声,藏起来了?怡红院里,个个都有错儿,长的好是错儿,说句顽笑话也有罪,独他每天和宝玉两个偷偷摸摸的反倒没罪,可不是奇事?太太耳根子软,眼神儿不到,难道这园子里的人也都各个聋了瞎了不成?为的是大家存体面。‘千朵桃花一树生’,风吹了你,雨落了他,谁是常开不败的?‘妆的个观音貌,藏不住罗煞心’。自以为是要做姨奶奶的命,不等喝交杯酒就先圆房儿也罢了,没定名份就要装腔作势起来,我就不服!” 一地下的丫头婆子听着,都大惊失色,有生怕株连走开避祸的,有心中称愿暗暗叫好的,也有趁势泄愤火上浇油的,上前假意劝道:“姑娘糊涂,他是老太太房里派下来的人,太太也要高看他三分,我们怎么能和他比呢?姑娘可不是‘搬起碌碡打天——不知天高地厚’?他和二爷的事,太太都不论,我们管人家咸淡!”碧痕冷笑道:“我当然管不着,我替晴雯屈的慌。花大姐姐,我倒想白问问你,家常做梦,难道没见着晴雯姐姐找你来吗?你欠他一条命,就这么平白无故算了不成?人家日常说的,‘鬼神不在半空中,鬼神只在浑身走’,晴雯的魂儿去不远,就守在这园子里头呢,姐姐每日出出进进,就没撞见过?何苦呢,撑破了天,也不过是个姨娘,离宝二奶奶差着好几层儿呢,犯的着这样杀人放火的,就瞒的过人,也瞒不过天,还有脸说不欺心亏礼,‘咬人的狗儿不露齿’,也不用在这里扮相声儿,你有胆子,自己到院里海棠花前边表白去,看看哑巴花儿信不信!” 袭人进门时原苍白着一张脸,同碧痕吵了几句,胀的通红,此时听了这话,忽而转紫,指着碧痕,只浑身发颤说不出话,忽然“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来,往后便倒。小丫环们都唬的乱跑乱叫道:“了不得了,碧痕一句话把花大姐姐气死了。” 碧痕倒又害怕起来,心道他竟然这样不济,果然害了他命,那些人岂肯饶我?不如赶紧走了为是。趁人乱着,拔脚便跑,遇着人,只说宝玉打发他往厨房里说一句要紧的话,一溜烟出了园子。待到二门上,只见许多人围在那里不知做什么,便不敢凑前去,径向后门来,几个小厮在那里踢球,等着里面随时招呼,门前只有一个穿红插绿、打扮的夭夭调调的媳妇儿正倚着门磕瓜子儿,与看门的一个半老家人撂嘴打牙儿。碧痕且在山子石后头站了一站,认得那媳妇便是从前晴雯的嫂子,遂掠了掠头发,定一定神,故意的上前笑道:“嫂子在这里正好,我正要出去找我妈说句话,烦嫂子将我妈找来。” 那嫂子“哎哟”一声,歪着嘴道:“姑娘好会支使人。可看着我就是那盐花花渍的咸人儿一个——有那闲工夫替姑娘传人去?”碧痕故意堵气道:“嫂子不肯帮忙,直说便是,何苦又拿这些话来寒碜人?既这样,我就自己找去。”门房拦住道:“这却不好。姑娘随便使什么人出去找找吧,别又乱往外跑。”那嫂子搡他道:“你就教他自己找去,还怕他不认得他妈不成?”门房只不肯放,口口声声说:“我放他出去不打紧,回头上面知道了,要怪罪的。” 恰时忽听有摇惊闺的过来,那嫂子大惊小怪的道:“不知是卖脂粉还是花翠,我正想着要寻一对茉莉颤儿插头。”又推那门房道,“你就与我买些脂粉来如何?横竖打扮了也是你高兴。”待那货郎走近来,却并没有胭脂水粉,只是磨镜子的,却也厮缠一回,问东问西。那门房笑道:“你只管问他做什么?莫非嫂子有镜子要磨?我不就是你现成儿的一面活镜子?还要那死的做甚?” 他两个嘲戏,碧痕早趁人不见溜出去,顺着后巷只管觅那人稀的地方一路飞跑,直跑了一盏茶功夫,方站住了呼呼直喘,心道:这回可怎么好?府里是断然回不去的,被拿住了,一定打死,且连累老子娘;便不死,也少不得一顿打,拉出去或卖或配人,终久还是个死;若要走,却又走到那里去,只怕不出两天,倒饿死了,再不就被拐子抓去,比先时更惨了。 忽然听到一阵木鱼钟磬之声,抬头看时,只见一堵高高的院墙,略露出些树冠,隐着一个塔尖,恍然大悟,原来是座庵堂,心中倒得了一个主意:从前芳官、藕官出来,不是去了什么庵什么庙做姑子吗?那边大老爷要强娶鸳鸯做妾,他急了,也铰了头发说要做姑子去。看来这做姑子,倒是一条避祸藏身的好路数,不如便求求住持,只说自己家乡发瘟疫,娘老子都死了,自己单身一个来京投亲,偏那亲戚也不在了,横竖先躲几年,有口饭吃,其余的,慢慢再做道理。 这碧痕心高气大主意正,打定心思,竟站起来掸一掸衣裳,又故意拉乱头发,便上前敲门。正是: 只为蝇头争小利,那知门外即天涯。 第(3/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