夷夏东西说-《傅斯年说中国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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殽 僖三十二,“殽有二陵焉:其南陵,夏后皋之墓也,其北陵,文王之所以避风雨也”。杜云:“殽在弘农渑池县西。”
穷石 此为夏之敌国,事见襄四年,本文及讨论均见下章。空桑又曰穷桑,见昭二十九年。穷石当即空桑之音转。至斟灌过戈鬲诸地所在,则杜云:“有鬲国名,今平原鬲县。”“乐安寿光县东南有灌亭,北海平寿县东南有斟亭。”“东莱掖县北有过乡,戈在宋郑之间。”
有莘 僖二十八,记晋文城濮之战,有云:“晋侯登有莘之虚,以观师,曰,‘少长有礼,其可用也’。遂伐其木,以益其兵。己巳,晋师陈于莘北。”据此,有莘必去城濮甚近。有莘相传为夏诸侯,伊尹其一代之小臣也。
斟灌 斟寻 襄四,杜云:“乐安寿光县东南有灌亭,北海平寿县东南有斟亭。”按,《水经注·巨洋水篇》引薛瓒《汉书·集注》云:“汲郡古文,相居斟灌,东郡观是也。”(段玉裁云,《经韵楼集五》今本《水经注》观讹为灌,而戴校未正)据此,斟灌仍在东郡,去帝丘不远。杜释此之误显然。此地既误释,其释斟寻之误亦可推知矣。
东夏 襄二十二,“晋人征朝于郑,郑人使少正公孙侨对曰……间二年,闻君将靖东夏。四月,又朝以听事期”。杜云:“谓二十年澶渊盟,先澶渊二月往朝,以听事期。”按以二十年经传所载事,杜说不误。至澶渊所在,杜云:“在顿丘县南,今名繁汙,此卫地,又近戚田。”按,卫为东夏,则夏之本土当在东夏卫地之西,但持此一条以证夏境不在东土,已充足矣。
又昭元年,“子相晋国,以为盟主,于今七年矣。再合诸侯,三合大夫,服齐狄,宁东夏,平秦乱,城淳于”。杜于“宁东夏”下注云,“襄二十八年,齐侯白狄朝晋”。
又昭十五,“文公受之,以有南阳之田,抚征东夏”。按,晋文东征者为曹卫,此又以曹卫为东夏。
华夏 襄二十六,“子仪之乱,析公奔晋。晋人寘诸戎车之殿,以为谋主……晋人从之,楚师宵溃,晋遂侵蔡,袭沈,获其君,败申息之师于桑隧,获申丽而还。郑于是不敢南面。楚失华夏,则析公之为也”。此指蔡沈及邻于楚北境诸国为华夏。
观扈 昭元,“夏有观扈”。杜云:“观国在今顿丘县,扈在始平鄠县。”此皆夏之敌国,当即夏之边境。
大夏 昭元,“子产曰:‘昔高辛氏有二子,伯曰阏伯,季曰实沈,居于旷林,不相能也。日寻干弋,以相征讨。后帝不臧,迁阏伯于商丘,商人是因,故辰为商星。迁实沈于大夏,主参,唐人是因,以服事夏商……及成王灭唐,而封太叔焉,故参为晋星。’”杜曰:“大夏,晋阳也。”按,大夏与夏墟究竟在晋阳抑在翼,在地理书有异说(如《括地志》),近代学人有异论(如顾亭林、全谢山),二地相去亦数百里。然皆在汾水之旁,不关山东也。
钧台 昭四,“夏启有钧台之享。”杜云:“河南阳翟县南有钧台陂。”
仍缗 昭四,“夏桀为仍之会,有缗叛之”。杜于此不能指其所在,但云“仍缗皆国名”,哀元年注亦然。《史记正义》引《帝王世纪》云:“奡之杀帝相也,妃有仍氏女曰后缗,归有仍,生少康。”(此本哀元年传)《正义》于他地名几皆有说,于此亦无说。
夏墟 定四,“分唐叔以大路密须之鼓,阙巩沽洗,怀姓九宗,职官五品,命以《唐诰》,而封于夏墟。启以夏政,疆以戎索”。此更直示吾人,晋为夏之本土。
涂山 哀七,“禹合诸侯于涂山。执玉帛者万国”。杜云,“涂山在寿春东北”。按昭四有“三涂”之名,杜云,“在河南陆浑县南”。涂山或即三涂之一。
2)见于《国语》者
伊洛 《周语》上,“幽王二年,西周三川皆震。伯阳父曰:‘……昔伊洛竭而夏亡,河竭而商亡,今周德若二代之季矣。’”按伊洛于夏,犹西周三川之于周,河之于殷,据此可知夏之地望以伊洛为本土矣。
崇山 聆隧《周语》上,“昔夏之兴也,融降于崇山。其亡也,回禄位于聆隧”。韦云,“崇,崇高山也。夏居阳城,崇高所近”。又云,“聆隧,地名也”。按,韦以崇为嵩高。
有崇 《周语》下,“其在有虞,有崇伯,播其淫心,称遂共工之过,尧用殛之于羽山。其后伯禹念前之非……”据上节所引韦解,崇即嵩高。然《诗·文王篇》云,“既伐于崇,作邑于丰”,是崇国境当殷末在渭南。渭南之山境亦东与崇高接。又《左传》宣元,“晋欲求成于秦,赵穿曰:‘我侵崇,秦急崇,必救之(杜云,崇,秦之与国),吾以求成焉。’冬赵穿侵崇,秦弗与成”。然则春秋时晋秦界上犹有以崇为号之国,此亦可知崇在西土。
杞鄫 同节,“有夏虽衰,杞鄫犹在”。按,杞在春秋时由今杞县境东迁,鄫则杜云,“在琅琊鄫县”(僖十四)。然《国语》记西周亡时事云:“申缯西戎方强,王室方骚……王欲杀太子以成伯服,必求之申。申人弗畀,必伐之。若伐申而缯与西戎会以伐周,周不守矣。”果鄫本在琅琊,势难与申西戎会伐周。然则鄫在琅琊,亦是后来东迁所至。
戎夏 《晋语》一,“献公卜伐骊戎,史苏占之……对曰:‘……戎夏交捽……若晋以男戎胜戎,而戎亦必以女戎胜晋……诸夏从戎,非败而何?’”此以晋为夏,与《左传》定四封唐叔于夏墟事合。
昆吾 郑语,“昆吾为夏伯矣”。准以《诗·商颂》,“韦顾既伐,昆吾夏桀”之说,昆吾当非诸夏之一,而别为一族,然与夏族当有若何关系。至昆吾所在,则《左传》昭十二楚子云,“昔我祖伯父昆吾旧许是宅,今郑入贪赖其田而不我与”,可知昆吾在许,即今许昌一带。
东夏 《楚语上》,“析公奔晋,晋人用之,实谗败楚,使不规东夏”。韦云,“东夏,沈蔡也”。按此即《左》襄二十六事,彼处称华夏,此处称东夏。
诸夏 吴语,“昔楚灵王不君……不修方城之内,逾诸夏而图东国”。韦云,“诸夏,陈蔡。东国,徐夷吴越”。此更明明证夏之不在东土。
3)见于《诗》者
雅 雅之解说不一,《诗序》云:“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由废兴也。”此真敷衍语。《小雅·鼓钟篇》云,“以雅以南”,南是地域名(详见《诗经讲义》),则雅之一辞当亦有地名性。《读书杂志》:《荀子·荣辱篇》“君子安雅”条云,“雅读为夏,夏谓中国也,故与楚越对文。《儒效篇》:居楚而楚,居越而越,居夏而夏,是其证。古者夏、雅二字互通,故《左传》齐大夫子雅,韩子《外储说右篇》作子夏,杨注云,正而有美德谓之雅,则与上下二句不对矣”。(阮元亦以雅言之雅为夏)此真确解,可破历来一切传说者之无知妄解。由此看来,《诗经》中一切部类皆是地名,诸国风不待说,雅为夏,颂分周、鲁、商。然则国风之名,四始之论,皆后起之说耳。雅既为夏,而夏辞之大小雅所载,若一一统计其地望,则可见宗周成周文辞较多,而东土之文辞较少。周自以为承夏绪,而夏朝之地望如此,恰与《左传》《国语》所记之夏地相合(此说详见我所作《诗经讲义》,未刊,其略见新获卜辞写本后记跋《安阳发掘报告》第三八五页)。
4)见于《周诰》者
区夏 康诰,“惟乃丕显考文王,克明德慎罚,不敢侮鳏寡,庸庸,祗祗,威威,显民,用肇造我区夏,越我一二邦,以修我西土”。按,区字不见《说文》,薛综注《东京赋》云,“区,区域也”,然则区夏犹曰有(域)夏,犹曰夏域,即夏国也。文王造邦于西土,而云始造我夏国,则夏之在西土可知。
5)此外见于《史记》《战国策》者一段(按《史记》所引杂乱,故不遍举,此节甚关重要,不可遗之)。
河洛 太华 伊阙 羊肠 《吴起列传》:“起对曰……夏桀之居,左河济,右泰华,伊阙在其南,羊肠在其北。”按此语见今本《战国策》二十二。然彼处作“左天门之阴,而右天谿之阳”,虽亦谓左带水而右倚山,未如《史记》言之质实,故录《史记》。金鹗(《求古录礼说》八)据此以证夏桀之都在雒阳。今按,桀都正当雒阳否,另是一问题,然桀之国环洛阳,则依此语当无可疑。
据以上各书所记夏地,可知夏之区域,包括今山西省南半,即汾水流域,今河南省之西部中部,即伊洛嵩高一带,东不过平汉线,西有陕西一部分,即渭水下流。东方界线,则其盛时曾有济水上流,至于商邱,此便是与夷人相争之线,说详下章。最西所至,我们现在不知究到何处,汉陇西郡有大夏县,命名不知何本,更不知与夏后之夏有否关系。最南所至,我们也不知,《汉书·地理志》谓汉水将入江时名夏水,今尚保存江夏诸名,或者诸夏不能如此南被。且《荀子·儒效篇》云,“君子居楚而楚,居夏而夏”,楚夏对称,自不能以楚为夏。楚国之最大版图中,尽可包含一部分诸夏,而诸夏未必能过荆襄而括江汉,或者此之名夏竟是同音异辞。陈、范记关羽据荆州北伐曹操事云,“威震华夏”,是汉末犹以华夏为三辅三河汝颍等地之专名,未尝括九州而言。我们现在知诸夏西南北三方所至之大齐,而以东夏之称,夷夏之战(此事详上章),确知夏之东界,则以古代河、济、淮、泗的中国全部论,夏实西方之帝国或联盟,曾一度或数度压迫东方而已。与商殷之为东方帝国,曾两度西向拓土,灭夏克鬼方者,正是恰恰相反,遥遥相对。知此形势,于中国古代史之了解,不无小补也。
三、夏夷交胜
严格意义的诸夏所据之地域已如上章所述,至于夏后一代的大事现在可得而考见的,是些什么呢?答曰,统是和所谓夷人的斗争。夷一个名词应如何解,留在下一章中说明。其字在殷周文书每与人字一样,音亦与人相近,这是很可注意的。现在假定,凡在殷商西周以前,或与殷商西周同时所有今山东全省境中,及河南省之东部、江苏之北部、安徽之东北角,或兼及河北省之渤海岸,并跨海而括辽东朝鲜的两岸,一切地方,其中不是一个民族,见于经典者,有太暤、少暤、有济、徐方诸部,风、盈、偃诸姓,全叫作夷。《论语》有九夷之称,明其非一类。夏后一代的大事正是和这些夷人斗争。此事现在若失传,然一把经典的材料摆布起来,这事件十分明显。可惜太史公当真不是一位古史家,虽羿浞少康的故事,竟一字不提,为其作正义者所讥。求雅驯的结果,弄到消灭传说中的史迹,保留了哲学家的虚妄。
现在说羿浞与夏后少康的故事,先将材料排列出来。
1)见于《左传》者
魏绛曰:“……《夏训》有之,曰有穷后羿。”公曰:“后羿何如。”对曰:“昔有夏之方衰也,后羿自鉏迁于穷石,因夏民以代夏政。恃其射也,不修民事,而淫于原兽。弃武罗、伯因、熊髡、龙圉,而用寒浞。寒浞,伯明氏之谗子弟也,伯明后寒弃之。夷羿收之,信而使之,以为己相。浞行媚于内,而施赂予外,愚弄其民,而虞羿于田。树之诈慝,以取其国家,外内咸服。羿犹不悛,将归自田,家众杀而亨之,以食其子。其子不忍食诸,死于穷门。靡奔有鬲氏。(杜曰:靡,夏遗臣事羿者。有鬲,国名,今平原鬲县。)浞因羿室生浇及豷。恃其谗慝诈伪,而不德于民。使浇用师灭斟灌及斟寻氏,处浇于过,处豷于戈。靡自有鬲氏收二国之烬以灭浞,而立少康。少康灭浇于过,后杼灭豷于戈。有穷由是遂亡,失人故也。昔周辛甲之为太史也,命百官,官箴王阙。于虞人之箴曰:‘芒芒禹迹,画为九州。经启九道,民有寝庙,兽有茂草,各有攸处,德用不扰。在帝夷羿,冒于原兽,忘其国恤,而思其麀牡。武不可重,用不恢于夏家。兽臣司原,敢告仆夫。’”(襄四年)
昔有仍氏生女黰黑而甚美,光可以鉴,名曰玄妻。乐正后夔取之,生伯封,实有豕心,贪琳无厌,忿类无期,谓之封豕。有穷后羿灭之,夔是以不祀。(昭二十八年)
伍员曰:“不可,臣闻之,树德莫如滋,去疾莫如尽。昔有过浇,杀斟灌,以伐斟鄩,灭夏后相。后缗方娠,逃出自窦,归于有仍。生少康焉,为仍牧正。惎浇能,戒之。浇使椒求之,逃奔有虞,为之庖正,以除其害。虞思于是妻之以二姚,而邑诸纶,有田一成,有众一旅。能布其德,而兆其谋,以收夏众,抚其官职。使女艾谍浇,使季杼诱豷,遂灭过戈,复禹之绩。祀夏配天,不失旧物……”(哀元年)
2)见于《论语》者
南宫适间于孔子曰:“羿善射,奡荡舟,俱不得其死然。禹稷躬稼而有天下。”夫子不答。南宮适出,子曰:“君子哉若人,尚德哉若人!”(《宪问》篇)
3)见于《楚辞》者
羿淫以佚畋兮,又好射夫封狐。固乱流其鲜终兮,浞又贪夫厥家。浇身被强圉兮,纵欲而不忍。日康娱而自忘兮,厥首用夫颠陨。(《离骚》)
羿焉彃日?乌焉解羽?……帝降夷羿,革孽夏民。胡射夫河伯,而妻彼雒嫔?冯珧利决,封狶是射。何献蒸肉之膏,而后帝不若?浞娶纯狐,眩妻爰谋。何羿之射革,而交吞揆之?阻穷西征,岩何越焉?化为黄熊,巫何活焉?咸播秬黍,莆雚是营。何由并投,而鲧疾修盈?白蜺婴茀,胡为此堂?安得夫良药,不能固臧?天式从横,阳离爰死。大鸟何鸣,夫焉丧厥体?蓱号起雨,何以兴之?撰体协胁,鹿何膺之?鳌戴山抃,何以安之?释舟陵行,何以迁之?惟浇在户,何求于嫂?何少康逐犬,而颠陨厥首?女歧缝裳,而馆同爰止,何颠易厥首,而亲以逢殆?(《天问》)
4)见于《山海经》者
羿与凿齿战于寿华之野,羿射杀之,在昆仑虚东。羿持弓矢,凿持盾。一曰戈。(《海外南经》。按一曰戈三字,或是注文羼入者。)
有人曰凿齿,羿杀之。(《大荒东经》)
帝俊赐羿彤弓素矰以扶下国,羿是始去恤下地之百艰。(《海内经》)
非仁羿莫能上。(按仁字当为夷字之读,两字皆从人,形近故致误。)
5)见于《吕氏春秋》者
夷羿作弓。(《勿躬》)
6)见于《说文》者
羿,羽之羿风,亦古诸侯也,一曰射师。(四,羽部。)
帝喾躬官,夏少康灭之。从幵开声。论语曰:“善射。”(十二,弓部。又同部下引《楚辞》“羿焉日”,羿亦作。)
又,《史记》于羿事不载,《正义》讥之。《世本》(见各辑本)谓夷羿作弓。《帝王世纪》所记羿事特详(见宋翔凤辑本)。然数书皆不出上文所举,故不录。
据以上材料,有数点须分解。
一、羿的地位。如罗泌所作传,及其比之于安史,则羿浞只是夏之叛臣。然此说完全无据,以上一切材料全不曾说羿是夏之属臣。然则夷羿必是夏之敌国之君,且此敌国之君并不等闲,以《天问》《山海经》所说,居然是天神,而奉天帝命降于下土者,为夷之君,自迁穷桑,而为后人号为帝羿或曰羿帝。(《御览》八十二引《帝王世纪》)
二、夷为东方主。此说可由其称夷羿及说文称羿为帝喾(据王国维考,即帝俊)射官,及其地望等事证之。
三、夷夏之争数十年,在夷一面经羿、奡二宗,在夏一面经相、少康二世,战斗得必然很厉害。《天问》所谓“阻穷西征”者,王逸解之曰:“言尧放鲧羽山,西行度越岑岩之地,因堕死也。”洪兴祖补曰:“羽山东裔,此云西征者,自西徂东也。上文言永遏在西山,夫何三年不施,则非死于道路,此但言何以越岩险而至羽山耳。”按王说无稽,洪已辩之,然洪强释西征曰自西徂东,古书中全无此文法。此处明明谓阻(即)穷(石)之后帝羿西征,而越山岩,不然,西征一词全不可解,正不得以同韵之下句中说鲧化为黄熊事而谓此句亦是鲧事。
四、《左传》之神话故事已很伦理化,且《左传》之成分大体为晋、楚、鲁三国之语,而其立点是偏于西国夏周之正统传说,所以说羿、奡甚不好。但《山海经》之为书,虽已系统化,尚未伦理化,且记东方的帝系较多。这部书中所举夷羿事,很足以表显战国时羿、奡的传说尚甚盛。《山海经》与《天问》互相发明处甚多,《天问》称羿之重要全与《山海经》合。所谓“羿焉日”,正在《天问》中论创世纪一节中,则羿本是天神。所谓“帝降夷羿”者,正《山海经》所谓“帝俊赐羿彤弓素矰,以扶下国,羿是始去恤下地之百艰”。《天问》一篇,本颇有次序,王逸以为不次序者,乃由于不知《天问》所陈是流行神话故事之次序,不与汉代人之古史传说同,故不能解(余另有说见他处),其羿浞之间插入鲧之一段若甚错乱者,当由于《天问》之次序乃神话之次序;一神话中有数人关涉者,则一次说出,不嫌前后错综。“阻穷西征,岩何越焉”一句,至下文“释舟陵行,何以迁之”,凡十二句中,有涉及鲧处,并有若干因失其神话而不可解之故事,皆可据上下文细绎之,以知其正是说夷夏交战事。此节盖谓羿、奡相继西征,曾越山地,自鲧永遏于羽山后,禹平水土,秬黍雚皆茂长,巫乃将鲧化为黄熊。(《天问》所记鲧事,与《左传》《尚书》等皆不同。《尚书》《左传》皆谓舜殛鲧于羽山,然《天问》云:“永遏在羽山,夫何三年不施。”)当夏代危急,遂与能荡舟之奡战,适其时羿妻窃药而行(本文,“安得夫良药不能固藏”)并有其他怪异(“白蜺婴茀”“天式从横”等语),于是大战得雨起山抃,荡舟者不得不释舟陵行,逃归其嫂,而卒为太康并得之。如此解来,则《论语》南宫括之问正甚明白。南宫括这话并不是泛举古帝王羿、奡、禹、稷而强比之,乃是论一段故事,东土强有力者失其国,西土务耕稼者有天下。《鲁语》上:“昔烈山氏之有天下也,其子曰柱,能殖百谷百蔬。夏之兴也,周弃继之。”明禹、稷可作一事论。孔子对神话也如对鬼神一样敬而远之,且以其“君子相”之故,不愿于此等圣帝明王有所议论,故当面不答,而背后称赞南宮适对此神话之题旨西洋故事中所谓moral者,甚能了解。若不如此,而是泛作一篇秦皇、汉武与汉文、宋仁之优劣论,殊不免于糊里糊涂。《论语》中论一事皆以一事为论,尚无策论八股气。南宮适这一段话,正可证明夷羿在当时的传说中并不大坏。若羿、奡不是当时神话中的大人物,何至与传说中功在生民之禹、稷相提并论,岂不不伦得很,不需要得很?
然则夷羿之故事,我们在现在尚可见到三种传说。一、以夷羿为自天而降甚高明者,《山海经》《天问》属之。二、以夷羿与夏后为对,而以为一崇力一崇德,故一兴一替者,此等之成败论人,《论语》记南宫适所问之背景如此。三、以夷羿为不合道理者,《左传》如此,然尚称之曰“后”,记其曾“因夏民而代夏政”(夏民者,夏所服属之民,不必改作夏族)。凡读一切神话故事,都须注意及同一题目常因流传之不同而其中是非倒置。此是一例,鲧亦是一例。同在《国语》中,《周语》下谓“崇伯播其淫心,称遂共工之过”,《鲁语》上谓“鄣洪水”,故夏后“郊”,《吴语》亦谓“禹之功”,我们不可不注意传说之演变及其道德批评之改易。
夏后一代中夷夏之争,不仅见于有穷后羿一段故事,夏代开国亡国时皆有同样的争斗。现在分别说。
一)夏后启与伯益之争统。关于这件事,战国的传说有两种,一谓启益相让,二谓启益相争。
《孟子》:禹荐益于天。七年,禹崩。三年之丧毕,益避禹之子于箕山之阴。朝觐讼狱者,不之益而之启,曰:“吾君之子也!”讴歌者不讴歌益,而讴歌启,曰:“吾君之子也。”
《天问》:启代益作后,卒然离。何启惟忧,而能拘是达?皆归射,而无害厥躬?何后益作革,而禹播降?
古本《竹书》:益干启位,启杀之。(引见《晋书·束皙传》。《史通·疑古篇》《杂说篇》两引之。)
《孟子》的古史都是些伦理化的话,然这一段中还看出这个故事本来面目的背景,此背景即是说,代禹者几乎是益,而启卒得之。这话里虽不直说有何争执,但还可隐约看出对峙的形势来。至于《竹书》的话,虽不能即信,但益启之有争执,虽《孟子》的话中也表示个破绽。因为让争本是一事的两面,不是相争的形势,不需相让的态度。《天问》的话,因故事遗失不大好讲,然益称后,又曾一度革夏命,则甚明白。
我们再看伯益是如何人。经籍中有伯益伯翳二人,太史公在《陈杞世家》中分为二人,然在他处则不分。《索隐》议之曰:“秦祖伯翳,解者以翳益别为一人。今言十一人,叙伯翳,而又别言垂益,则是二人也。且按《舜本纪》叙十人,无翳,而有彭祖。彭祖亦坟典不载,未知太史公意如何,恐多是误。然据《秦本纪》叙翳之功云,佐舜驯调鸟兽,与《尧典》‘命益作虞,若予上下草木鸟兽’文同,则为一人必矣,今未详其所以。”按,此议甚是。太史公在此处诚糊涂。罗泌重申二人不同之说,然全无证,金仁山辩之曰:
《尚书》之伯益,即《秦纪》之柏翳也。秦声以入为去,故谓益为翳也。《秦纪》谓柏翳佐禹治水,驯服鸟兽,岂非书所谓随山刊本,暨益奉庶鲜食,益作朕虞,若予上下鸟兽者乎?其事同,其声同,而太史公独以书纪字异,乃析一人而二之,可谓误矣。唐虞功臣,独四岳不名,其余未有无名者。夫岂别有伯翳,其功如此,而书反不及乎?太史公于二帝本纪言益,见《秦本纪》为翳,则又从翳,岂疑而未决,故于《陈杞世家》叙伯益与伯翳为二乎?抑出于谈迁二手,故其前后谬误也?(梁玉绳说同,见《史记志疑·人表考》不具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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