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漂亮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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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他并没有十足的把握,直到宴请那天他都还在担心。
清早,玛德莱娜收到了瓦尔特夫人的便条,上面说:“我今晚总算有空了,我会来赴宴,可是我的丈夫就不能来了。”
杜洛瓦看完后心里想到:“看来她已经平静下来了,我没去找她看来是对的,以后要留神点儿。”
在她来之前,杜洛瓦还是很不安的,她还是来了,神色很安详,只是有点冷漠和傲慢。杜洛瓦在她面前只好低三下四、言听计从。
拉罗舍·马蒂厄和里索兰两位夫人都在他们丈夫的陪同下来了。佩尔斯缪子爵夫人来了,连坐都还没坐好,就开始神采飞扬地讲上流社会的新闻。德·马莱尔夫人今天打扮得很迷人,她很有用心地穿了一件黄黑相间的西班牙制服,她把自己那丰腴的胸部和臂膀裹得紧紧的,那样她的面庞就更秀丽迷人了。
入席后,杜洛瓦坐到了瓦尔特夫人的右边,不过在宴席上,他只和她说了几句很严肃的话而且很恭敬的样子,他不时地看一下克洛蒂尔德,心里不由感叹说:“她实在太美了。”当他看到自己的妻子的时候,也觉得她很迷人,虽然他怀着恶意,并还在生她的气,也只好暂且藏在心里了。
他对于瓦尔特夫人欲罢不能的原因是太难让对方顺从自己了,而且他一直有降服她的欲望,还有就是男人的那份猎奇心理了。
所以当她在言语中透露想回去的想法的时候,他立即就说:“我送您回去。”
她立刻就拒绝了,但杜洛瓦却一再坚持:“为什么不让我送呢?您这样拒绝我太让我难过了。你还在生我的气吗?您看,我不是已经平静下来了吗?”
“您总不能就这样扔下您的客人吧。”
“这有什么呢?二十多分钟而已,他们恐怕还不一定发现呢,如果您不让我送的话,我会很伤心的。”
“好吧,我同意了。”瓦尔特夫人低声说。
可他们一上车,杜洛瓦就抓住她的手不停地吻:“我爱您,我爱您,让我把心里话说出来吧,我只是想跟你说我很爱您。”
瓦尔特夫人结结巴巴地说:“您刚才怎么说的?现在又……这可不好……这可不好……”
杜洛瓦作出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样子,压低嗓音说:“您看,我是很有自制力的。所以……您还是让我每天只对您说这么一句……我爱您……好吗?对了,我还要每天都要去您家,跪在您面前,对着您美丽的面庞把这三个字说上五分钟。”
“不行。”虽然这么说,她还是任由杜洛瓦吻着她的手,有气无力地说,“这样的话你想想人家会怎么说我啊?我家里有仆人,还有女儿,不可以……不可以这样……绝对不可以……”
杜洛瓦接着说:“我现在是一天不见到你都会活不下去啊。不管在哪里,我每天都要见你一次,就一分钟也行,给我个机会让我拉拉您的手,呼吸一下您身边的空气,看看你这美妙的身姿和让我发狂的迷人的大眼睛。”
瓦尔特夫人听了这单调乏味的表白后,身体却不停地颤抖,她结结巴巴地说:“不行……绝对不行,不要再说了。”
杜洛瓦知道想要把这个单纯心细的女人弄到手的话,绝对不能操之过急,但不管怎样,一定要让她和自己见面,地点可以由她决定,可是之后就由不得她了。
他说:“听我说……我们的见面是不可以少的……我一定要看见您……我就像乞丐一样……在您家门前等您……您要是不出来的话……我就直接进去找您。”
“不要,”瓦尔特夫人再三说:“您可不能来,您来了我也不会接待的,您要替我的两个女儿想一下。”
“那您说我在哪里可以看见您?无论是街上还是任何别的地方都可以,时间也可以由您来定,只要有让我跟你打个招呼并说我爱您就好,说完之后我就走。”
瓦尔特夫人很慌乱,她不知说什么好,这时候马车已经进了她家的大门了,她只好小声匆匆地说:“明天三点半吧,我要去圣三会教堂。”
下车后她跟车夫说:“请您把这位杜洛瓦先生送回家去吧。”
杜洛瓦回到家里后,妻子问他:“你去哪儿啦?”
“因为要发急电,我去电报局了。”杜洛瓦低声说。
德·马莱尔这时走过来说:“漂亮朋友,您可以送我回去吗?那么远要是没人送回去的话我就不来了。”
说这话的时候,她转过身来对玛德莱娜说:“这个您不会嫉妒吧?”
杜洛瓦夫人慢条斯理地说:“哪里会呢?我才不管呢。”
客人逐渐走了,拉罗舍·马蒂厄夫人身材矮小,很像外地来的女仆;她出生在一个公证人的家庭里,他和拉罗舍结婚的时候,丈夫还只是一个小律师。里索兰夫人很老了,像个自命不凡在阅览室将就学了点知识的旧式接生婆;佩尔斯缪子爵夫人很自命清高,打心眼里瞧不起别人,每次要和别人握手的时候,她都显得很勉强。
克洛蒂尔德披上了耀眼的头巾,走出楼梯门的时候对玛德莱娜说:“今晚的宴会很不错,不久就会是巴黎首屈一指的政治沙龙了。”
等到只有她和杜洛瓦的时候,她一下子扑到了他的怀里,说:“啊,亲爱的漂亮朋友,我现在是一天比一天更爱您了。”
马车摇摇晃晃,就像一条船在水面上一样。
“这和我们的那个房间相比起来就差得远了。”她说。
“是的。”杜洛瓦说,可是他心里想着的,却是瓦尔特夫人。
第14章 神秘幽会
烈日当空,圣三会教堂外的广场上只有少数几个行人。七月的巴黎酷热难当。城市上空沉沉地积压着一股火辣厚重的热流,闷得人们喘不过气来。
从教堂外的喷水池喷出的水柱,像蔫了似的,在落下来时,是那么的无力,显得非常疲惫。漂浮着树叶和纸片的池水也有点发绿了,稠乎乎的一片。
一只狗从石砌池边越过,猛地跳入池中,在混浊的水中游来游去。在教堂门前的林荫下,有几个人坐在靠墙放着的一排长凳上,羡慕地看着在水中嬉戏的那只狗。
杜洛瓦掏出怀表一看,发现现在才下午三点。他早到了半个小时。
他一想到今天这场约会,就觉得好笑:“这个教堂对这个女人来说,用处可真大。在这里她不但可以和一个犹太人举行婚礼,使自己求得了心灵上的慰藉,还表明了自己的政治态度,保证能享有在上流社会才有的地位。甚至也可以像今天这样,把教堂当做和情人幽会的场所。难怪有些女人经常把教堂当做一把多功能的雨伞。当天气晴朗时就是一根手杖;一旦遇上烈日或暴雨天气,则是很好的遮阳挡雨的工具。而如果不出门,自然可以随意乱扔。这样的女人不下好几百个。虽然她们根本不尊重上帝,但也不会让别人污蔑他,因为有时候她们还是要在上帝威望的庇护下去做私会情人的事情的。要是你劝她们直接去旅馆开个房间,这对她们来说可是奇耻大辱。相反,她们却认为在祭坛脚下与相好偷情是没有什么关系的。”
杜洛瓦沿着水池边慢慢走着,停下,抬头望了一眼教堂上那面大钟:上面显示是三点零五分,足足比他的表快了两分钟。
转眼想想还是先进教堂里边去会比较好,于是就径直往里走去。
一进门,一股沁人心脾的凉气迎面袭来。杜洛瓦深吸一口气,感到万分惬意。他绕殿内走了一圈,去熟悉周围的环境。
在教堂高耸的拱顶下,杜洛瓦每走一步都会发出巨大的响声。这时,从宽大的殿堂深处,隐隐约约传来一阵规律的脚步声。好奇心驱使他循声走了过去,发现一位身材肥胖、秃顶的先生拿着帽子,正昂着头,悠闲地背着手走着。
每隔几排座位,就有一位双手捂着脸,跪着在做祷告的老妇。
四周的一切显得那么孤寂、空旷和宁静。透过彩绘玻璃照射进来的阳光也显得那么的柔和。
杜洛瓦转念一想,这确实是个“绝妙”的去处。
他回到门边,再看了看怀表:三点才过一刻。在中间过道入口处的位置上他坐了下来,可惜这里不允许抽烟。那位身材肥胖的先生依然在殿堂深处,离平日里唱诗班站的位置不远的地方独自走着。那缓慢的脚步声,仍不时地传来。
忽然,门外走近来一个人,杜洛瓦转身发现原来是一位身穿粗呢裙、满脸忧愁的下层妇女。走到第一排座位那里,她就跪倒在地,目光向着上苍,双手合十,带着无比的虔诚做起祷告来。
杜洛瓦兴致勃勃地看着她,想知道她那颗脆弱的心灵此刻正经受着怎样的忧愁、痛苦和失望。很明显,她生活窘迫,穷困潦倒。今天来到这里可能是向上帝控诉丈夫对她的暴行,也可能是为了久病不起,已经奄奄一息的孩子。
“可怜的生灵啊!这受苦受难的人到底还有多少?”杜洛瓦在心中不由得发出一声感慨,胸中更是因为这无情的世道而“蹭蹭蹭”地升起一股难平的怒火。不过,他换个角度发现:“这些穷人终究还是有所寄托的,认为自己的名字在天上是做了登记的,上苍一定会照管他们,不管在尘世间受了多少苦,以后回到天上也一定能得到相应的补偿。可是,天才知道,这所谓的‘上苍’到底在哪里?”
教堂里的空寂无聊使得杜洛瓦陷入了无限的遐想,因而对创世之说下了论断,低声嘟囔道:“这一切真的是太愚蠢了!”
就在这时,杜洛瓦突然听见耳际传来一阵裙摆窸窣的声音,他不禁打了个寒颤:她来了。
他迅速站起来抢着迎了上去。瓦尔特夫人没有热情的回应,淡淡地说:“我不能在这里待太长时间。您就跪在我身边吧,不要被人发现了。”
瓦尔特夫人径直往殿堂里走,希望能找到一个比较隐蔽的地方。她戴着厚厚的面纱,脚步轻到听不见一点儿声音。
她走到了祭坛附近,回过头用在教堂里惯用的说话语调对杜洛瓦低声说道:“还是在两侧过道旁边找个地方吧,这儿太引人注目了。”
话说到这,她朝主祭坛的圣体鞠了个躬,并行了一个屈膝礼。然后向右转身,走回距离大门不远的地方,终于下定决心,跪在一张祷告用的小木凳上。
杜洛瓦也在她身旁的小板凳上挨着她跪了下来。他装出一副祷告的样子,低声对瓦尔特夫人说:“非常感谢您。我是多么的爱您。我多么希望每天都在您耳边告诉您,我在第一次见到您以后是如何爱上您的,如何对您一见钟情……我真希望能有一天能把一切心里话都告诉您。”
瓦尔特夫人看上去好像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似乎没有听见刚才那番话;但实际上她在静静地听着呢。隔着那双合着的手,她说:“您居然敢对我说这些,实在是太疯狂了。或许我不该来这里,也不该做出这种事,让您认为我们的这种……关系能有什么结果。请您必须忘掉这些,也不要再和我说起。”
她在等待杜洛瓦的回答。杜洛瓦本来想要说的那几句果断又充满激情的话,关键时刻却想不起来了,呆呆地愣在那里。后来,他开始说道:“我并没有期待要什么结果……当然也没有抱任何希望。我知道自己是爱您的。不管您怎样对我,都会孜孜不倦地向您表达我的爱意,使您最终明白我的心。我要把我对您的情思一字一句地印在您的脑海里,扎根在您心底,像无比清醇的美酒,点点滴滴都浸透您的肌肤,使您感动,让您回心转意,要不了多久您也会对我说:‘我也爱您’。”
他忽然感到,她的肩头在发抖,胸脯也激烈地起伏。就在这时,她突然用颤抖的声音说:“你说的对,我也爱您。”
杜洛瓦感觉自己被猛的一击,浑身一震,发出深切的感叹:“上帝啊!……”
“但是,”瓦尔特夫人焦虑地说,“我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我都已经……有两个孩子……我这样做是不是太罪孽深重了,会遭人唾弃……可是我又不能……真的不能……难以置信……真的连想都不敢想……但我又没有办法……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您听我说……听我说……我在心里一直……一直偷偷地爱着您,将近一年了。除了您……我都没有爱过谁。天啊!我经受了那么多苦难,进行了那么多次的斗争,最后还是没办法。谁叫我爱上了您呢……”说完,她双手捂着脸,呜咽地哭着。实在是太伤心了,整个身子止不住地在颤抖。
“把您的手交给我,”杜洛瓦讷讷地说,“我能摸一摸,握一握吗……”
她慢慢地把手从脸上拿开。杜洛瓦这才看清她的双眼早已噙满泪花。
他用力地捏了捏她的手,爱怜地说道:“啊,我真想为您擦干您脸上的泪水。”
“不要弄脏了我干净的身子……啊,我该怎么办。”瓦尔特夫人虚弱地呻吟道。
杜洛瓦禁不住想笑出声来,在这样的地方他能拿她怎样?他不再说那些含情脉脉的话了,而是把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前,说:“您能感觉得到我的心跳得有多快吗?”
殿堂里那位先生不慌不忙的脚步声清晰地传来。他绕着祭坛转了一圈,而后从殿堂右侧向他们走了过来,这至少已经是第二次了。瓦尔特夫人在他即将走到她所藏身的大柱旁前,赶紧抽回了自己的手,捂住了脸。
于是,他们跪在那里,一动不动像在向苍天做虔诚的祷告。那位在教堂漫步的先生漫不经心地看了他们一眼,从他们身边走过,就向门口走去。他的双手始终倒背着提着帽子。
“我们明天约在哪儿?”杜洛瓦希望再见面时能换个地方。
她没有一点儿反应,似乎灵魂已经不在体内了,而剩下一尊如雕像的躯壳。
“要不然我们明天去蒙梭公园?”杜洛瓦建议说。
瓦尔特夫人放下了捂着脸的双手,露出一张因为痛苦纠结而变得铁青的脸庞。她转过脸结结巴巴地对他说:“请您走开……走开一下……我想……我想一个人待着……静一静。您留在这……我很难受……我想安静会儿……做个祷告……愿上帝宽恕我……救救我……请让我一个人待着……就几分钟……”
杜洛瓦见她脸色剧变,情绪极度不稳定,只好默默地站起身,沉默片刻,问:“我一会儿再回来好吗?”
她点点头,默不做声。他就往祭坛那边走了。
瓦尔特夫人费尽心思将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祷告上来,无比虔诚地祈祷着。胆战心惊、魂不守舍的她向上帝发出了绝望的哀求:“请可怜可怜我吧!”
她闭上了嗔怒的双眼,不愿再看见刚刚从自己身边走向祭坛的年轻人,挣扎着想把他从脑海中抹去。可痛苦绝望的她的眼前却总能清晰地浮现他那撮卷曲的胡髭,而不是期待中的上帝。
整整一年了,她都活在煎熬中。不管是在白天还是黑夜,他的身影一直萦绕在她心头,让她感觉他就在身边,触手可及。整天吃不下睡不着,她感觉自己好像一只被束缚着的母兽,无法从这头雄兽的身边挣脱。她无力反抗,也无法抗拒这头雄兽嘴角的一撮胡髭和明亮的瞳子的诱惑。
即使现在在教堂里,在上帝身边,她也感觉比在家里还无力、无助,以致无法自拔。她不能专心祷告,因为心里都是他。而他刚走开,她便觉得内心无比煎熬。不过,她没有放弃在绝境中搏斗和挣扎,不依不饶地渴望上帝能拯救她于水深火热之中,她不甘软弱不愿屈服,更不愿就此沉沦。可就算她嘴里多么诚心之至地祷告,耳朵里却充斥着杜洛瓦在殿堂里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她觉得自己真的是没救了,无论怎样反抗都是没用的。不管自己有多么不愿屈服。可能是精神过度紧张,突然一阵晕眩。通常,在这时,女人都会晕倒在地,浑身抽搐,怪声尖叫,但颤抖不已的她当感到自己就要倒地时,喊叫着在座椅间缩成一团。
正当此时,一个人飞快地走了过来。瓦尔特夫人转过头,发现是一位神甫。于是她站起来伸开双臂奔了过去,嘴里喊叫着:“啊,快救救我!”
神甫停下脚步,惊诧地看着她:“发生了什么事,夫人?”
“请您救救我。请帮帮可怜的我吧,否则我就完了。”
“我该怎么帮您?”神甫疑惑地看着她,不知道她是不是疯了。
这是位高个但微胖的年轻神甫。有着因饱满而直往下坠的腮帮子,脸颊却因胡子刮得干干净净而显得发青。一看就知道他是在城里或富人街区为家中殷实的女教徒做忏悔的堂区助理司铎。
“我要向您忏悔,也请您一定要帮帮我,给我指条明路,让我知道该怎么做。”瓦尔特夫人急切地说。
神甫回答:“我每星期六下午三点至六点都会在此听忏悔的。”
“哦!不!”瓦尔特夫人紧紧地抓住他的手臂,连忙说,“您得现在听,现在就听。我不能再等下去了,他也在这儿,在教堂里等着我!”
“等你的是谁?”神甫问。
“是一个男人……如果您不救我,我就会被他毁了……他缠着我……我却无法逃离……我太心软……太心软了……没办法摆脱他……”
突然,她扑通一声跪在了神甫面前,声泪俱下:“神甫啊,请可怜可怜我吧,看在天主的面子上,救救我,救我!”
她扯住神甫的黑袍,怕他走开。神甫无奈地看看四周,看是不是会有什么正人君子或心怀叵测的人在往他们这里瞧。
“您先站起来吧,我记得我带着忏悔室的钥匙。”神甫觉得自己根本就脱不开身,只能依着她。他从兜里掏出一串钥匙,挑出其中一把后,马上向一排用木板隔成的忏悔室快步走去。这每一间斗室就是信徒们倾倒其灵魂罪恶的场所,像一个灵魂的垃圾箱。
神甫走进中间那间,关上了门。瓦尔特夫人赶紧冲入旁边一间,满怀虔诚和希望,激动地诉说:“我有罪,愿天主保佑!”
……
在祭坛前,杜洛瓦转了一圈就沿着殿堂的左侧门边走去。来到殿堂中部,偶遇那位仍在殿堂内安然漫步的秃顶先生,心中不免纳闷:这家伙一直在这儿转悠,到底想干什么?
对方却渐渐地放慢了脚步,还不时地看了看杜洛瓦,很像想和他聊两句。果然,他走到杜洛瓦面前,向其有礼貌地欠了欠身,问:“对不起,先生,打扰一下。请问这座教堂建了多久了?”
“哦,这我也不太了解。”杜洛瓦抱歉地答道,“或许总共有二三十年了吧。今天是我第一次来。”
“以前我也没有来过。”
杜洛瓦不觉兴趣大增,随即就说:“您好像看得挺仔细,连细节也注意到了。”
“哪里哪里,我可不是来参观的,”对方尴尬地笑了笑,“我妻子约我在此见面,不过她还没来,我在等着。”
他沉默了一阵,接着说道:“外面实在是太热啦。”
杜洛瓦发觉其实他蛮随和的,并且觉得他很像弗雷斯蒂埃,就试探性地问:“您不是本地人吧?”
“不,我是雷恩人。先生您呢?你是不是因为好奇才进来转转?”
“哦,我是在等一位女士。”杜洛瓦欠了欠身,微笑着向他辞别。
他发现那个穷苦女人还跪在大门边祷告,于是嘀咕道:“真他妈的见鬼,这祷告到底有完没完?”现在,他对她一点儿也不感到同情和怜悯了。
他从这女人身边径直走了过去,再沿着殿堂右侧慢慢往回走,去找瓦尔特夫人。
远远的,他惊讶地发现瓦尔特夫人早已不在原先那个地方了。是不是自己搞错了?于是一直往前走,直到最后一根柱子,接着又折返,始终不见她的踪影!难道她先走了?他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怒火。待转念一想,也许她正在找他,便继续在殿堂转了一圈。还是找不着,索性坐在了刚刚她坐过的椅子上,决定在此等她来找他。
这时,他忽然听见一阵细语。但是他发现,这会儿教堂的这部分一个人也没有,这悄悄的说话声是从哪里来的呢?他站起身才发现,在殿堂旁边有一排忏悔室。其中有一间门外的地上露出裙角的一边。他凑过去一看,原来是她,她在里边忏悔!……
他很想冲进去将她拖出来,但踌躇了一会儿:“没必要这么做。就算她今天向神甫忏悔,明天也还会是向我献媚的。”于是,他悠然地在忏悔室对面坐下,耐心等她。他心里觉得眼前这一切是那么的好笑。
过了好久,瓦尔特夫人才站了起来。转过身,看见他等在那,便脸色凝重,非常严肃地向他走了过去。
“先生,”她郑重其事地说,“请别送我,也不要跟着我,更不要一个人来我家,我也不会再接待您的。再见。”说完就离开了。
杜洛瓦随她去了,因为他有原则,凡事不能强求。神甫这时神情恍惚地从他那间斗室走了出来。杜洛瓦走上前,瞪了他两眼,厉声叫骂:“你要是不穿这件长袍,我一定狠狠地在你这张猪脸上打两个耳光!”
怨气撒完后,他转身吹着口哨扬长而去。
还是那个胖胖的先生,这时他戴上了帽子,倒背着双手,仍不耐烦地在门廊下等着。两只眼睛紧紧盯着门外的广场和四周的街道。
杜洛瓦走到他身边,两人客气地打招呼。
瓦尔特夫人离开后,杜洛瓦于是回到了报馆。一进门,仆役们紧张的神色告诉他似乎发生了不寻常的事情。他立马快步走进经理室。
瓦尔特老头在忙乎着,一边一句一句地口授着文章,并一边给外勤记者安排任务,顺便还对布瓦勒纳交代两句,连带顺手拆阅了手边的信函。
他发现杜洛瓦走了进来,高兴地叫道:“噢!太棒了,漂亮朋友来了!”
可话刚说出口,他却觉得别扭,立刻停下来,解释说:“实在是不好意思,这样冒昧地称呼你。我今天真是忙晕了。我也是听我妻子和女儿整天这么叫你,顺口也就叫了起来,请您不要介意,好吗?”
“没事,没事,”杜洛瓦笑着说,“这个绰号本来也无伤大雅。”
“那很好,既然你不介意,我就同大家一起叫你漂亮朋友啦。来,我跟你讲讲今天的大事。内阁已经倒台,议会的投票结果是三百一十票比一百零二票。我们的假期又要推后了,今天是七月二十八日,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开始放。而杜朗·德·莱纳及其一伙倒台的根本原因是西班牙十分不满对关乎摩洛哥的安排。如今已经陷入进退两难的困境了。马罗已奉命组阁。他提名布丹·达克勒将军为国防部长,而外交部长则是我们的朋友拉罗舍·马蒂厄,他自己任总理兼内政部长。这样我们的报纸将会具有半官方性质。我正在给几位部长写一篇能为他们指明道路的文章,也就一些原则问题发表一点儿自己的看法。”
说到这里,他不禁得意地笑了笑,接着说:“这条路,当然是他们自己打算走的。因此围绕摩洛哥问题,我现在必须拿出一件像样的东西,也就是发表一篇能产生效果、引起轰动的专题文章。具体要求,我也说不太清楚,大概就这样。希望你来帮我的忙。”
“您就放心地交给我吧,”杜洛瓦低头沉思片刻,“我国在非洲的殖民地,地域辽阔,分左中右三块。中间为阿尔及利亚,左右两边分别为突尼斯和摩洛哥。我给您写一篇关于此殖民地的政治状况及其土著居民的历史的文章吧。除了这些,再介绍一下沿摩洛哥边界到著名绿洲菲居伊的相关情况。其他欧洲人至今尚未去过这块绿洲,这次冲突就是因为它而引起的。您觉得如何?”
“太棒了!那你打算用什么题目?”瓦尔特老头兴奋地说。
“就叫,从突尼斯城到丹吉尔丹吉尔是摩洛哥北部古城、海港。”
“这实在是太完美了。”
于是,杜洛瓦翻出了往日的《法兰西生活报》,把他的那篇讲殖民政策以及阿尔及利亚的土著居民和在奥兰省的所见所闻的处女作《非洲服役散记》找了出来。现在只需用打字机打下来,稍微改动一下,换个新标题,便能应付当前的需要了。
不过一个小时的时间,他粗略地改动后,文章就敲定了。不但紧密结合了当前的形势,还称赞了几句新成立的内阁。
“很好很好……真是太好了。”瓦尔特赞不绝口,“你是个难得的人才啊,真是可喜可贺。”
杜洛瓦晚饭时回到家中,为今天的意外收获感到欣喜。虽然在圣三会的约会不尽如人意,但他深刻感受到自己这次胜券在握。
在家焦急等待的妻子一见他回来,便对他嚷道:“听说了吗,拉罗舍已经当上外交部长了?”
“嗯。就这个问题我刚写了一篇关于阿尔及利亚的文章。”
“什么文章?”
“你知道的,就是我们第一次合写的那篇《非洲服役散记》。我只是根据当前的需要又把它改了一遍。”
“不错,这篇文章的确适合,”玛德莱娜笑道。她寻思了一阵,说:“可是,我觉得你应该把这篇文章的续篇写完,但你却……不再继续了。若现在我们把它写出来,那将会是一组很对味的文章。”
“你说得对,”杜洛瓦在餐桌前坐下,“弗雷斯蒂埃这个龟公既然已经死了,现在我们写这几篇文章应该没什么关系了。”
玛德莱娜听不过去,于是插了句:“别再开这样无聊的玩笑了,打住吧!你不要老是把它挂在嘴边行吗?”
杜洛瓦本来打算讥讽她时,仆人走过来递给他一封快信。
这封没有署名的信里只写了一句话:“请原谅我一时昏了头。明天下午四点,请到蒙梭公园。”
不用说都看得明白,他心中不禁暗自狂喜,一边把快信放进衣袋,边对他妻子说:“亲爱的,我承认这是不对的。我发誓不再开这种玩笑了。”
他开始吃饭,一边吃饭一边在心里将快信里的那句话默诵了一遍:“请原谅我一时昏了头,明天下午四点,请到蒙梭公园。”这似乎表明她认输了,他曾说过:“在哪里见面,甚至什么时间都由您定,我听您的。”
他得意地笑出了声。
“你怎么了?”玛德莱娜问。
“没事。只是刚才碰见一位长着很有趣的脸的神甫。”
第二天下午,杜洛瓦准时到达约会地点。不耐酷暑的市民满当当地挤满了公园的长凳。孩子们在沙质小径上玩耍,看管他们的保姆们,正迷迷糊糊,无聊地在凳子上做着好梦。
在一处流水潺潺的古代废墟旁,瓦尔特夫人满面愁容,惶惶不安地围着那一小圈圆柱转悠。
杜洛瓦走近她,还没说几句,她就说:“这公园还真热闹,人真多!”
“是呀!要不我们换个地方?”杜洛瓦说。
“到哪去?”
“哪儿都行,其实坐在马车上也是可以的。只要您把身边的窗帘放下后就没人看得见您了。”
“听上去还不错。我真害怕了这个地方。”
“好,我去找车。再过五分钟,我们在对着环城大街的那个门边碰面。”说完他就飞快地走了。
一会儿,她就在杜洛瓦说的那个门前,和他一起上了马车,等他把窗帘放下来以后,她就立刻问他:“我们这是去哪儿?”
“您别担心,车夫会带我们去到目的地的。”杜洛瓦对车夫说过驶往君士坦丁堡街。
“都是因为您,”瓦尔特夫人心酸地说,“我忍受了那么多苦难、折磨和煎熬,您怎么会知道。昨天在教堂我太冲动了,我害怕和您单独待在一起,所以决定要离开您。请您原谅我吧。”
“别害怕,”杜洛瓦紧握她的手,“我如此爱您,可以原谅您的一切。”
“但是,”瓦尔特夫人近乎于的央求地说,“您可不能对我胡来……不能……绝不能……否则我再也不见您了。”
杜洛瓦没有接她的话,而是嘴角勾起一丝狡黠的微笑,这足以让女人芳心荡漾。一会儿他喃喃自语地说了一句:“行,我听您的,可以了吧?”
接着,瓦尔特夫人向他讲述了自己是在得知他要娶玛德莱娜·弗雷斯蒂埃时,才发觉已经深深爱上了他的事实。她讲得很详细,甚至清楚准确地说出具体日期和她当时的内心活动。
当车子停下后,她便不再说话。
“这是在哪儿?”她问在开车门的杜洛瓦。
“这里有间房子,附近的环境很僻静,您下来,进去坐会儿吧。”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我希望我们能有一个好的地方可以说说话,所以,我把我结婚前住的房子租了下来……只是暂用几天。”
“不!绝对不行!我不进去!我不去!”一想到自己马上要和他独处一室,瓦尔特夫人不禁吓得魂飞魄散,死死地抓住车上的坐垫。
杜洛瓦严厉地说:“我说过我绝对不会碰您的。您瞧,人们都在看着我们呢,待会人会越聚越多的。赶紧……快点下来!”
他反复强调:“我发誓,一定不碰您。”
挣扎中,瓦尔特夫人瞥见一个酒店老板站在店门口好奇地向他们这边张望,于是她慌忙跳下车,冲进楼里。
杜洛瓦一把抓住正要上楼的她,“不,就在一楼!”说完就把她推进了房间。
他把房门一关,便迫不及待地把她抓过来搂在怀里。她不断地挣扎反抗,都顾不上呼救了:“啊,上帝!……上帝!……”
杜洛瓦疯狂地吻过她的脖颈、眼睛和嘴唇,同时手不停地抚摸着她的身体,她无处躲藏。而后,本来还誓死抵抗他胡作非为行为的瓦尔特夫人,却情不自禁地把嘴唇送上了他的唇边。
她也就渐渐地不再挣扎。现在的她变得温顺且易受摆布,任他给她宽衣解带。杜洛瓦的手像使女一般灵巧,敏捷地将她身上的衣服一件件脱下。
瓦尔特夫人紧张地一把抢回被他脱下的胸衣,捂住了通红的脸,任其光滑雪白的胴体赤裸在他眼前。脚边是散乱一地的衣裙,除了脚上的鞋,他没有给她脱去。杜洛瓦一把将她抱起,往床边走去。这时,她俯在他耳边小声谨慎地说:“我发誓,我这辈子从没有过情人。”那语气像极了一个年轻姑娘在说:“我愿向您发誓,我绝对是纯洁的。”
“那又怎样?我才不在乎呢!”杜洛瓦暗自思量着。
第15章 扣上头发
转眼间已是秋至时分。杜洛瓦夫妇在巴黎度过了整个夏季。趁着议会短暂休假的期间,他们在《法兰西生活报》接连不断地发表了数篇支持新政府的文章。
摩洛哥事件愈演愈烈,虽然现在还只是十月初,但是议会却立即要召开会议。
说实话,人们都不相信会向丹吉尔派兵。然而议会休会那天,右翼议员朗贝尔·萨拉辛伯爵,却发表了一篇风趣幽默,连中间派也拍手叫好的演说,他说他敢以自己的胡须与政府总理的美髯打赌,新任内阁一定和前任内阁一样,会派出一支军队到丹吉尔,从而与一同派往突尼斯城的军队形成对称。正如必须在壁炉左右两边都放上花瓶,使之有对称的效果。他强调:“先生们,非洲这块土地对于法国来说,就像个壁炉。不但是一个会消耗大量木柴,而且由于风门太大,为了能够点着还要烧掉我们许多纸币的壁炉。
“可你们却有如此雅致的心情,大手笔地在壁炉的左边放了一尊突尼斯小摆设。你们可看好了,马罗先生也必定会效仿你们,会在壁炉的右边放上一尊摩洛哥小摆设。”
这篇讲话早就妇孺皆知。杜洛瓦更是受到启发,写了十来篇关于阿尔及利亚殖民地的文章,作为他初进报馆时所中断的文章续篇。虽然他知道根本不可能出兵,但依然打着“爱国”的幌子,在文章中竭力鼓吹出兵,大肆煽动人们的情绪,视西班牙为敌国,并进行了极其恶毒的攻击。
因为和政府当局有着众所周知的密切关系,《法兰西生活报》名噪一时。它总要先于其他严肃报刊报道关于政治方面的新闻。在报道时圈圈点点地指出其支持者——各位部长们的意图。人们开始对这个报刊刮目相看,而且该报也成为巴黎和外省各报搜集新闻的场所,更成为各类消息的重要来源。人们对它的看法和态度也随即改变了。它已成为政府的重要喉舌,而不再是那群投机政客暗中把持的报刊。拉罗舍·马蒂厄成为这个报刊的代言人和幕后核心。而那位众院议员和工于心计的报馆经理,也就是那个瓦尔特老头,很少露面更很少发言的原因,据说是因为他在摩洛哥正暗中做着大笔铜矿生意呢。
而玛德莱娜的客厅也变成一处很有影响的场所,不仅有好些内阁成员每星期都要来此聚会。连政府总理也曾来她家吃过两次晚饭。过去不敢轻易来她家的这些政界要人的女眷,如今却很骄傲有她这么个朋友,来访的次数甚至多于她回访的次数。
当今外交部长随意进出这里,就像这家的主人一样。他不但每天随时会来,还总带来一些要发的电文、情报或消息,由他口授,再由杜洛瓦或者妻子记录下来,他们就像他的秘书一样。
每当这位部长大人告辞离开,剩下玛德莱娜单独面对杜洛瓦时,他总要对这位身份卑微却发迹的小人发泄一通,不仅语言中充满怨气,还带有狠毒的含沙射影。
每当这时候玛德莱娜都会轻蔑地说:“你有本事就做个部长给我看看呀。那样的话你不就能抬得起头来了?不过,现在我奉劝你,管好你的臭嘴吧。”
杜洛瓦轻佻地看了她一眼,习惯性地抚过嘴边的胡髭,得意地说:“我有没有能耐,到时大家就知道了。”
“行呀,我倒要看看你什么时候会有这么一天。”玛德莱娜捺住性子说。
两院复会的那天早晨,玛德莱娜躺在床上反复叮嘱正在穿衣的杜洛瓦。中午丈夫要去拉罗舍·马蒂厄家吃饭,所以她想在开会之前听听他对《法兰西生活报》第二天要发表的一篇政论文章的看法。不用说也知道,这篇文章应该是内阁真实意图的一种半官方透露。
“关键是你要记得去问问他,外界传说贝龙克勒将军已被派往奥兰这件事是否属实。若的确如此,那这件事就严重了。”玛德莱娜严肃地说。
“你能少说两句吗,”杜洛瓦显得极不耐烦,“吵死人了。这次去应该问什么,难道还用你教?”
“亲爱的,话可不能那么说,”玛德莱娜不紧不慢地回答,“每回我交代你去部长家办的事,你总是会忘了一半。”
“你应该知道,”杜洛瓦不甘示弱,“我十分讨厌你的这位蠢货部长。”
“你这叫什么话?”玛德莱娜平淡地说,“他不是你我的部长,但是他对你来说却极其重要。”
杜洛瓦侧转身,向她冷笑道:“哼,他可从未向我讨好过。”
“他对我不也一样,”玛德莱娜白了他一眼,“但要记住,今后我们可都得靠着他。”
杜洛瓦无语。一会儿,他说:“在你的崇拜者中,我倒挺喜欢那个老傻瓜沃德雷克的。好像有一个星期没见着他了,他还好吧?”
“他生病了,”玛德莱娜镇定自若地说,“他给我的那封信上说他的关节炎发作了,下不来床。或许你应该去看看他,他那么喜欢你,说不定你去了,他会更高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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